■ 張世勤
航海圖
世界上最大的船是陸地。世界上最大的海是遠方。
自打燕王朱棣從侄子朱允炆手中奪過江山,搖身一變成為明成祖之后,大明便大搖大擺地進入了全盛時期。朱棣是第一個把目光眺離陸地而望向海水的皇帝。在此之前,盡管這世界上沒有離開海的陸,也沒有離開陸的海,但幾乎在所有人的認知里,陸和海是分離的,是有著確切分界線的,它們是兩個物種。對于陸地,人們可以爭得頭破血流,而對于大海,則盡可以漠然置之。人們對葬身陸地沒有太大感覺,而葬身大海仿佛就是一場悲劇。所謂的精衛(wèi)填海,表面上是一則復(fù)仇的故事,但誰又敢說這不是古人也曾有過變海為陸的一時沖動與想象?
是海水把陸地擠小了,又是海水把世界撐大了。
是時候去看看外面的大海了!也是時候去接觸外面的世界了!
一想到一眼望不到邊的大海,朱棣就恨不得把整個江山都變成一艘大船,由他親自施舵,耕出沖天的浪花。假如鄭和早知道主子會把這個壯舉交由他來操辦,那么說什么他也不會在十歲那年凈身??稍捰终f回來,不凈身的他,怎么能來到皇帝身邊,怎么能有靖難之功,怎么能由馬三保變?yōu)猷嵑停趺茨苡稍颇侠リ柸俗優(yōu)槌⒈O(jiān)官四品?
公元1405年,當(dāng)62艘航船,27800多人,從太倉劉家港駛向大海的那一刻,他把這看成是朱棣皇帝給予自己的一個重新當(dāng)一回男人的機會。因為只有真正的男人,才配得上眼前的這波濤洶涌,才配得上這水天一色的茫茫無際。
鄭和佇立船頭,渾身披滿海風(fēng),他不由得像朱棣皇帝一樣,心頭激起萬丈雄風(fēng)。回望長長的船隊,一艘艘大船,裝滿了13省的物產(chǎn),巍如山丘,浮動波上。一個個使卒,各司其職,恪盡職守,晨昏忙碌。他們云帆高張,晝夜星馳,一路南下。這是一次并不知終點在哪里的遠航,但更讓他想不到的是,在其后28年的時間里,他竟與大海杠上了,先后七次,遠涉重洋,有驚無險,如履平地,直至病死在印度西海岸的古里。
鄭和下西洋肯定完全稱得上是一次壯舉,但考察它以支費浩繁、庫藏已虛為代價而獲取的收益,卻并沒有后來傳說的那樣大。作為航海事業(yè)的先驅(qū),他的名氣并不比晚他87年才首航的哥倫布、晚他92年才首航的達·伽馬、晚他114年才首航的麥哲倫大。對比考察,也不單單是西方掌握話語權(quán)的原因。只要還沒認識到地球是圓的,那就注定鄭和的船隊不會走得太遠,他也只能枉把南洋作西洋,他也只能繪制出一張四平八穩(wěn)平面無常的《航海圖》。不可否認,鄭和和他的船隊,在已有的穿越風(fēng)沙大漠的絲綢之路之外,又重新開辟出了另一條碧波萬頃的海上絲綢之路,但實際上大明的禁海政策,尤其對民間的海上通商,從朱棣開始,就套牢著繩索。所謂的閉關(guān)鎖國,并非從清朝開始,而是從大明早期就開始了。
說來,朱棣這人還是挺有意思,他凈干大手筆的事。比如,他在他自己原先的燕王守地,豪建紫禁城,然后將都城遷移,天子戍邊,氣血滿膛,威震北疆。比如,他命解縉、姚廣孝等人主持編纂厚達22877卷、11095冊、約3.7億字的《永樂大典》,而且不像后來的《四庫全書》那樣在收錄文章時隨意更改,而是對收錄于此的古今七八千種圖書做到了不刪不減。比如,他下令鑄造了一口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重達46噸的青銅大鐘,鐘體內(nèi)外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地鑄滿了經(jīng)文,當(dāng)然這其中也有他自己潛心撰寫的《諸佛世尊如來菩薩尊者神僧名經(jīng)》四十卷二十萬言中的前二十卷十萬字。這等于是朱棣把自己的得意文章,永久性地發(fā)表在了永樂大鐘這塊不朽的版面上。鐘聲一響就是90里,單是那尾音沒有兩三分鐘根本停不下來。這么說來,他能派出鄭和這樣一支罕見規(guī)模的船隊出訪海外,也就不足為奇了。
鄭和船隊的遠行,之所以說收益沒有后人寄想的那么大,首先是因為它主要是一種政治上的遠行。用絲綢、瓷器、茶葉、漆器、麝香、金屬制品等交換當(dāng)?shù)氐南懔稀⑺幉?、動植物、珠寶,都不過是一些附帶性行為,甚至向當(dāng)?shù)厝嗣駛魇阼従⒅?、捕魚技術(shù),推廣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和農(nóng)作物栽培方法,推行貨幣、歷法、度量衡等,也是附帶性的。它的真正動因還是為了傳播大明國威,建立和拓展朝貢體系,穩(wěn)定外部秩序。從判斷大明外部環(huán)境海晏河清的那一刻起,從陸權(quán)向海權(quán)過渡的最佳機會窗口便已經(jīng)徹底關(guān)閉了,一代帝國從此滿足和沉浸于朱元璋定制的“厚往薄來”的遺訓(xùn)之中,本該由此起步的海外貿(mào)易卻被熄火。鄭和船隊曾經(jīng)的云帆蔽日,浩浩蕩蕩,不過成為了孤帆遠影。一方面是鄭和下西洋,一方面是關(guān)鍵時期海洋卻在中國近代史上嚴重缺位,竟這樣矛盾地書寫在我們的史書之中。
不能不說中國人是智慧的,好客的,但也不能不說中國人是單純的,善良的。仿佛中國人總是會忽視和忘記,世界并不太平。直至從那時起500多年后,中國外交官仍然會發(fā)出痛徹心扉的感慨:“我們把你們想得太好了!”
在后明成祖和鄭和時代,隨著大明航海事業(yè)的人亡政息,遼闊的大洋海面眼睜睜地成為了西方國家縱橫穿越的舞臺,他們通過東方的商品和航海貿(mào)易的利潤直接加速和完成了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并且也很快露出了他們堅船利炮的強盜本性。
世界在飛速變化,地緣在博弈,海上的爭奪仍在繼續(xù),向空中的拓展也已完全展開。
平面的航海圖已成久遠的過去,新的課題已經(jīng)到來。
或許,世界上最大的船是地球,世界上最大的海是星空。
釣 魚
當(dāng)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者,坐在渭河岸邊用直鉤釣魚的時候,風(fēng)平浪靜之下,一場巨大風(fēng)暴已經(jīng)開始醞釀。
歷史上的姜子牙確有其人,有據(jù)可查的子嗣眾多。本屬凡夫肉胎的他,卻因超凡的智慧和功德,在當(dāng)世叱咤風(fēng)云,被后世捧為圣者。一部神魔小說《封神演義》,更是賦予了他封神的權(quán)力。他身披杏黃旗,手執(zhí)打神鞭,成為不是神的神,成為比一般神還要階高的神,成為看得見摸得著的神。這也是東方神區(qū)別于西方神的一個明例,神既高高在上,但也樸實地生活在我們身邊。姜子牙封神,不是宗教,不是迷信,是東方獨有的文化形態(tài)。
但凡超人,必有超凡的舉動。他的出場方式極為獨特,也絕無僅有。選擇用直鉤釣魚,正常人想不到,年輕人做不來,不僅渭河里的魚不適應(yīng),整條渭河也不會搞明白。盤古開天以來,就沒有人這么干過!不是瘋?cè)?,卻選擇這種乖張行為,足以說明這不是一場普通的垂釣。既然七十多年都已經(jīng)隱忍了,此時的姜子牙肯定坐得住。我們能想象,當(dāng)時高天上的流云如何倒映河中,遠處的金戈鐵馬如何正在燒紅歷史的天空,社會縫隙中正是人仰馬叫。只有胸中藏滿風(fēng)暴,臉上袒露從容的人,方才體現(xiàn)出高蹈者的氣象。
帝辛并不知道自己將是商朝的最后一位君主,身邊人更不敢如實告訴他,外界早已為他送上“紂王”的侮號。因此,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無尚聰穎、口才好、氣力大、智慧高的一派歌舞升平和歡樂祥和之中,都城朝歌的文娛生活已具相當(dāng)水準。但當(dāng)窮兵黷武、嚴刑峻法、酒池肉林這些詞匯和他連結(jié)到一起的時候,顯然他距離覆滅已經(jīng)不遠了。
但僅有這些還不夠,因為無論東方歷史、西方歷史,還是古埃及的非洲歷史,都總習(xí)慣在關(guān)鍵節(jié)點,找出一個女人來,很巧,妲己已沒法推辭。只要她愿意以狐貍精的身份出現(xiàn),歷史會多少松口氣,不用再擔(dān)心傳奇性和精彩度。歷史是自己的,但更多時候,也是當(dāng)事者和后繼者共同創(chuàng)造的。
明白了這場釣魚的背景,也就明白了姜子牙的用心。姜子牙并不是簡單地坐在渭河邊上,而是坐在巖漿欲要噴發(fā)的火山口上。姜子牙的魚竿并不是簡單地伸進了渾黃不清的渭河,而是伸進了一條波譎云詭的歷史長河。周文王是魚,周武王是魚,商紂王是魚,妲己也是魚。因此,他輕輕一甩,魚線就能從紂王和妲己的頭頂上飛過去。他的抱負是釣出一個更理想的時代,他實現(xiàn)了。被孔子推崇備至的周禮,從此開啟了又一個全新的文明進程。
三千多年過后,再未見一個敢于用直鉤釣魚的人。歷史長河里真正的魚并不是很多,姜子牙不得已,只能把自己變作一尾魚,任憑后人釣過來,釣過去。
張世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文學(xué)期刊社原社長、總編輯、《時代文學(xué)》主編,山東省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常務(wù)副會長。作品見《收獲》《人民文學(xué)》等知名文學(xué)期刊,《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海外文摘》《詩選刊》《小品文選刊》等多次選載,或入選年度選本。散文隨筆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等全國近百家報刊發(fā)表,獲泰山文學(xué)獎、劉勰散文獎、“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著有長篇小說《愛若微火》,作品集《牛背山情話》《古典的骨》《龍年筆記》《舊時光》《落葉飛花》《心雨》《張世勤文集》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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