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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散文點亮

■ 陳林森

以前的學(xué)生都記得，我在講文學(xué)作品時，有時會蹦出這樣一句話：“作家是很不老實的?！蔽艺f的是作家的文筆“不老實”。他們的為人可能很老實，但他們寫文章一定不會太“老實”。梁簡文帝說：“立身先須謹(jǐn)重，文章且須放蕩?！保ㄒ浴端囄念惥邸罚┻@里的“放蕩”可以理解為“不老實”。

散文尤其是這樣。散文不能建構(gòu)曲折離奇的情節(jié)迷宮，不能編造悲歡離合的人生故事，只能依靠對現(xiàn)實的細(xì)致刻畫來抒寫作者的情感，而真實生活難以呈現(xiàn)緊張激烈的矛盾斗爭，現(xiàn)實素材難以褪下平凡的外衣。那些細(xì)致真切的描寫，真摯樸實的情感，也許能夠產(chǎn)生感人的效果，但也會產(chǎn)生平淡乏味和審美疲勞。這時候，作者就要在平實的敘事中穿插“不老實”的文筆，從而把一篇平平常常的散文瞬間點亮。

擺在我面前的是一本文摘期刊，同一欄目收錄了三篇散文，倒不是十分“爆款”的名篇，但我們都可以看到作者“不老實”的文筆。

臺灣作家吳念真《半分鐘的親近》，寫他小時候家庭貧困，一家七口睡一張床，父親是礦工，經(jīng)常上夜班，孩子們平時很少和他親近。每當(dāng)父親下班回家，家里人都睡了，父親洗過澡后，要把睡相不好的孩子一個個搬動擺正，才有他自己睡覺的空間。每當(dāng)這個時候，吳念真總是裝睡，不放過父親把自己抱起來的“半分鐘不到，卻是完全滿足的親近”。這時有一段細(xì)膩真切的描寫：他會稍微站定觀察一陣，有時候甚至?xí)哉Z地說：“實在啊……睡成這樣！”然后床板會輕輕抖動，接著聞到他身上檸檬香皂的氣味慢慢靠近，感覺他的大手穿過我的肩胛骨和大腿，整個人被他抱起來放到應(yīng)有的位子上，然后拉過被子幫我蓋好。

后來父親工傷住院，媽媽不得不打工養(yǎng)家，父親在醫(yī)院無人照料。吳念真是老大，某個周末，他一個人離家出走，坐火車找到父親在臺北住院的病房，看望“落魄不堪”的父親。那天夜晚，父親拄著拐杖，帶著從鄉(xiāng)下來的兒子去看一部日本電影。

結(jié)尾寫道：“片子很長，長到父親過世20年后的現(xiàn)在，它還不時在我腦海里上演著?！?/span>

這個“片子很長……”就是一個“不老實”的句子。如果作家“老老實實”地寫，就是：看電影后不久父親就去世了，雖然這事過去了二十年，但直到現(xiàn)在，父親帶我看電影的情景還不時在我腦海里上演。

就是這個“不老實”的句子打動了我。它不但用更簡潔的筆墨完成了“老實”的文筆所敘述的內(nèi)容，而且還蘊含了更豐富的情感。它不但告訴我們，這最后一次看電影的鏡頭長時間留存在作者的腦海，而且，在作者腦海里上演的不僅僅是電影的故事，還有“半分鐘的親近”以及文章中許多沒來得及寫的生活。

一部電影再長，也不會上映20年之久，所以我說這是“不老實”的筆墨。但這才是真正的文學(xué)語言。平時我們也許不會這樣說話，只有在文學(xué)的殿宇徜徉時，我們才會聽見隔壁房間里的作家在這樣地呢喃和夢囈。

蘇禪的《祖母的情書》，寫的是祖母和祖父的愛情。其實這“情書”并不是真正的情書，而是祖母替祖父縫鞋墊、補衣服、縫制四季衣衫等，也包括在患難之中由此產(chǎn)生的對祖父的勸慰和關(guān)切，被祖父看成“祖母的情書”。文章表達(dá)的主題是：“不認(rèn)識一個字的祖母，就是憑著這份堅韌的愛，陪著祖父不亢不卑地對抗塵世間的風(fēng)霜雪雨，度過了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比绻皇潜葦M成“情書”，文章寫到這里就可以了，而作者卻安排了最后一段：“你祖母的情書寫得不錯吧?！弊娓敢荒樚兆淼貑?。原來，在祖父眼中，衣衫上那密密麻麻、均勻有致的針腳，柔軟舒適的繡字，都是祖母寫的情書。

如果不是最后一段，也能表達(dá)人間真情。一個沒有文化的傳統(tǒng)婦女，又能用什么辦法來表達(dá)對一個早年參加革命、新中國成立后當(dāng)了校長、運動中遭批斗的知識分子的愛情呢？如果沒有“情書”的比擬，祖母也許就是一個克勤克儉、任勞任怨的家庭婦女，再加上心靈手巧、默默無聞的優(yōu)良品質(zhì)，這個固然感人，但有了這個“不老實”的文筆，祖母的心靈就升華了，祖母從年輕到年邁，從舊社會到新中國成立后，從聚少離多的艱難歲月到特殊時期的政治風(fēng)暴，任憑祖父進退浮沉，始終執(zhí)著地把自己的愛縫進每一針每一線的情感，就“均勻有致，平整舒坦”地表現(xiàn)出來了。

王鳳的《60年后，在另一個世界重逢》有點像報告文學(xué)，它寫的是一幕動人的異國戀。日籍志愿護士溝脅千年與中國軍人杜江群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產(chǎn)生了戀情，但不久根據(jù)上級調(diào)令，溝脅被調(diào)動。又不久，溝脅的媽媽通過紅十字會來信，要求溝脅回國，因為溝脅的爸爸與哥哥都在戰(zhàn)爭中喪生，年老的媽媽無人照顧。杜江群躺在擔(dān)架上，來到漢口江邊送別了溝脅。在中日邦交尚未正?；臈l件下，二人書信往來，要輾轉(zhuǎn)通過外交途徑才能送達(dá)對方。為了表達(dá)不盡之意，溝脅剪下一縷秀發(fā)，寄給彼岸的戀人。躺在病床上的杜江群在妹妹的幫助下，費盡周折將一條湘繡被面寄給了溝脅。一年后，杜江群病逝。從此溝脅拒絕所有愛慕者的追求，在漫長的時光里恪守芳心。中日建交后，溝脅回到中國，來到杜江群最后住過的醫(yī)院，并前往杜的墓地。這時文章寫道：“之后幾十年，溝脅多次來中國與‘杜江群’相見?！边@是這篇報告文學(xué)唯一的一處“不老實”的句子。如果老實地寫，就是：之后幾十年，溝脅多次來到杜江群的墓地憑吊。這是多么平淡，并且“前往杜江群的墓地”已經(jīng)交代，對于把感情完全寄托在杜江群一身的日本女子，她來杜江群墓地吊唁，在她心目中，不是一個儀式，而是真誠地與杜江群交流，虔誠地向杜江群呼喚，是生生死死共同廝守的心靈的祈求。所以溝脅來中國吊唁，是完完全全地與一個“人”相見。2012年，83歲的溝脅在日本去世，臨終要求旅居日本的杜江群的外甥女幫助她實現(xiàn)遺愿，把部分骨灰與杜江群葬在一起。我想，就是這一句“不老實”的話，讓“相愛不能相守”的愛情悲劇增添了更多的沉重和悲壯。

一篇散文，它的描寫、敘事可以寫得很“老實”，讓人如臨其境，感同身受，一般來說，應(yīng)該達(dá)到《半分鐘的親近》對父親抱小孩的描寫那樣毫發(fā)畢現(xiàn)，那樣窮形盡相。但它又不能通篇老實，不能一直在現(xiàn)實的地面匍匐。它至少要有某一處構(gòu)思，某一處文句，某一處修辭，跳出大地的引力，在想象的空間吸取能量，像火柴一樣，“噌”地一聲，把一篇平常的散文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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