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書
■ 張 程
清晨推窗,檐角懸著千萬根銀線,雨絲斜斜地裁開天光。青瓦上的苔痕又深了一寸,像是故人未寫完的信,一筆一畫浸在歲月里,洇成墨綠色的嘆息。
臨河的窗欞,簾幕半卷,案幾上漫溢出碧螺春的香,與檐溜滴答聲織成薄紗。我捏著白子對著殘局沉吟,棋子叩落時驚起半盞涼茶,幾瓣隔夜的桂花浮在茶沫里,像極了那年他教我辨認(rèn)的星圖。那時他總說:“人生如棋,落子莫問歸期。”而今棋盤依舊在,執(zhí)黑子的人卻成了掛在粉墻上的舊照片,眉目間凝著永不消散的煙雨。
起身出門,巷口的烏篷船總在雨天醒得最早。船娘解開纜繩時,櫓聲便攪碎了滿河星子。水波漾開的紋路里,倒映的白墻如宣紙般舒展,忽而被鷺影啄破,碎成點(diǎn)點(diǎn)浮光。柳絲垂進(jìn)漣漪,恍若浣紗女子遺落的綠綢帶,纏住了櫓聲,也纏住了某段欲說還休的年華。
不知誰家新糊的油紙傘斜倚門扉,傘面上未干的桃紅洇染如淚,像極了阿婆留下的那把。她生前最愛在雨天撐傘挎著竹籃沿巷叫賣梔子,白花別著雨珠,仿佛能聽見花瓣舒展的微響,恰似她念叨了一輩子的吳儂軟語。如今青石板上仍有竹籃壓出的淺痕,苔衣卻已漫過磚縫,將往事縫進(jìn)綿軟的云絮里。
暮色染上花窗時,燈籠次第亮成橘色的繭。酒坊的布幌子吸飽了水汽,沉沉垂向雕花木柜,壇中黃酒晃動的琥珀光里,晃著30年前的某個黃昏——阿婆用粗陶碗盛滿了酒糟魚,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被爐火映紅的臉。那時,后院的芭蕉正被雨打得沙沙作響,她說這聲音像極了故鄉(xiāng)竹林的風(fēng)。
雨還在落,細(xì)細(xì)密密地繡著千家燈火,青石板上浮起朦朧的光暈,恍如月亮落在人間,碎成了滿地的珍珠。還記得我總愛在梅雨時節(jié)翻檢樟木箱,褪色的青花旗袍裹著舊信箋,墨跡早已暈成淡灰色的霧,唯有那句“待君歸時共聽雨”依然清晰,像檐角不肯墜落的雨滴。銅鎖扣里藏著半枚玉佩,斷口處生出細(xì)密裂紋,恍若當(dāng)年他轉(zhuǎn)身時,被風(fēng)扯碎的諾言。我常對著玉佩揣想,若那年他未乘烏篷船遠(yuǎn)去,此刻是否正與我共剪西窗燭,笑說青絲成雪?
更鼓聲碾過濕漉漉的夜色,河水漫過系船石,將倒映的燈火揉成流動的星河。忽見對岸有人擎?zhèn)愣ⅲ嗌浪芈?,身形像極了舊時模樣。待要喚他,卻見那影子化作白鷺掠水而去,唯余雨絲在燈籠光里紛飛,恍若漫天銀針,將往事縫進(jìn)蒼茫遠(yuǎn)山。
暮色下,眺望云靄中若隱若現(xiàn)的遠(yuǎn)山,宛如故人蹙起的眉峰,那深淺不一的黛色山巒,最濃處似徽墨未磨,最淡處如春茶初沏。忽記起他曾指著重山說:“每座山峰都是大地的信箋,等云來讀?!倍裎沂刂鴿M屜未寄出的信,終于懂得,有些思念不必投遞,只需化作檐角一滴雨,落在青石板上,便能順著苔痕,流回共撐一傘的舊時光。
雨絲仍在繡著黛瓦白墻,遠(yuǎn)山隱入夜色,化作硯臺里未研開的墨,而滿城燈火是散落的星子,在青石板路上鋪就銀河?;秀甭犚姍┞曌詴r光深處搖來,載著蓮蓬與舊夢,穿過三孔橋洞,驚起一川煙雨,半生離愁。
回到老宅,抬眼望去,檐角蛛網(wǎng)綴滿雨珠,在燈籠的微光下,仿佛一串串水晶瓔珞掛在了時光的裂隙里。青石板沁出的涼意漫過繡鞋,苔蘚正沿著墻根爬向褪色的春聯(lián),那幾個“歲歲平安”的字跡被雨水暈染,像極了他用羊毫筆在宣紙上洇開的墨痕。
老宅門環(huán)上的銅綠又深了幾分。推門時,吱呀聲驚醒了梁間的燕子。雕花窗欞篩進(jìn)的柔光里,浮塵跳著細(xì)碎的舞步,案頭那方硯臺凝著干透的墨,鎮(zhèn)紙下壓著他的丹青。還記得他曾在此案前勾勒煙雨江南,臨摹《蘭亭集序》,“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他輕念這句時正往硯池里注雨水,說這樣磨出的墨有云煙氣。
雨珠懸在瓦當(dāng)上搖搖欲墜,像遲遲不肯落筆的逗號,西墻那幅《煙江疊嶂圖》已褪成青灰的霧靄,唯有他題在卷軸的“萬里江山皆故人”七字,墨色歷久愈新。穿過弄堂,后院荷塘殘梗在雨中折腰,采蓮用的竹篙斜插在淤泥里,篙頭纏著褪色的紅綢。他總說殘荷聽雨才是江南絕唱,那時我笑他酸腐。此刻,聽見雨腳在敗葉上敲出《雨霖鈴》的調(diào)子,看到蓮蓬沉入水底時蕩開的漣漪,恰似他走后每個驚蟄時分,我心頭泛起的細(xì)密褶皺。
一陣鐘聲響起,我的意識逐漸清晰,心口仍隱隱作痛。禪院的鐘聲將我拉回現(xiàn)實(shí),緩緩睜開眼睛,原來只是一場夢。夢里的一切恍如隔世,我竟分不清那是我的前世,還是誰的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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