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骨縫中的光(之七)
■ 張世勤
守成的儒者
司馬遷認為,叔孫通是秦末漢初最能夠“與時變化”的代表人物之一。但作為當(dāng)時追隨他的弟子們,卻大多不這么認為。在弟子們的眼中,他們的老師,很慫,很猥瑣,做出的事來甚至很齷齪,沒個主心骨,即便飽讀史書,學(xué)有大成,卻掛口不提儒學(xué)的事,以他為師簡直就是恥辱,以致很多弟子們棄他而去。這從叔孫通早年的經(jīng)歷,即可印證弟子們對他的不屑與埋怨。
“儒者不入秦”一語,并非后世之說,而是當(dāng)時學(xué)人們的共識。因為通過商鞅變法強大起來的秦國,從中嘗到了法制與法治的甜頭。比之于儒學(xué)敦厚、仁善、教化“溫水煮青蛙”式的社會改造與提升,凌厲的法家學(xué)說更能鞭辟入里,藥到病除,快速支撐起強國霸業(yè)的夢想。所以,秦國不待見儒生之事,可謂天下人皆知。而儒生們則認為秦國“苛政”“無禮”,也主動拒入秦。
荀況入過秦,他入秦是為考察秦何以強大,但考察之后,仍是選擇去了齊國,重振稷下學(xué)宮。即便如此,他的入秦也曾一度引發(fā)非議,因為他是大儒。除他之外,還有一人也是想法獨特,這便是孔子的七代孫孔鮒??柞V以為弟子叔孫通已經(jīng)學(xué)有所成,竟動員他出師入秦,并讓其弟孔藤,拜之為師??柞V到底是什么心思,不得而知,但對叔孫通的期許卻是必然的。叔孫通借助秦征召賢良之機,入秦做了待詔博士。因秦并無儒學(xué)空間,故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叔孫通一直默言不語,只作旁觀。秦二世時,陳勝、吳廣起事,大多奏言,此事大矣,若不剿滅,恐動根基,嚇得秦二世惶惶不知如何應(yīng)對。叔孫通則奏言,如今天下一統(tǒng),帝國強大昌明,法令完備,陳吳不過毛賊而已,自生自滅,不足為慮。此言一出,合了秦二世心,秦二世轉(zhuǎn)危為喜,不僅將其升為博士,還贈其綢二十匹,新服一套。這是叔孫通罔顧事實說瞎話,被弟子們詬病的第一次。
其后,叔孫通逃出秦國,回到他的故鄉(xiāng)薛地,先事項梁,后事楚懷王,后事項羽,后又事劉邦。時局風(fēng)云變幻,時光日月如梭,他卻顛沛流離,東一頭西一頭,始終看不出個端倪。這是他被弟子們詬病的第二次。
事劉邦后,得知劉邦亦嫌棄儒生,他便褪去儒生服,改穿楚人短衣,且向劉邦推薦之人皆為舊時的盜梁匪首,惹得追隨他的一百多個弟子有一百多個不滿,守著身邊的人不推薦,專推薦壞人,這是何種道理!叔孫通給出的解釋當(dāng)然也很充分,漢王正是打天下的時候,需要的是沖鋒陷陣的人,是你能上戰(zhàn)場,還是我能上戰(zhàn)場,現(xiàn)在還不是需要我們的時候,時也,勢也。劉邦倒也沒薄他,拜其為博士,賜號稷嗣君。
公元前200年,長樂宮落成,朝廷擬開十月朝會。此前,剛坐漢天子之位沒兩年的劉邦,因廢黜了秦時的一些煩瑣禮制,本想不拘一格,君臣同樂,卻不想每每漢宮宴飲,大家肆無忌憚,言語粗魯,酗酒爭功,臉紅處不惜拔劍相向,傷人擊柱,不成體統(tǒng)。叔孫通認為,儒子們的機會終于來了,他借助即將舉行的長樂宮朝會,適時向高祖進言,“儒者難與進取”,但“可與守成”,制定一套新朝的禮法,已經(jīng)十分必要。其時,劉邦也已心有同焉。
于是,叔孫通趕緊召回那些離散的弟子,雜取古禮與秦儀,制定新的朝儀,先由弟子們演練,然后再教排群臣及侍衛(wèi)兵卒。結(jié)果,一場朝儀下來,場面井然有序,步步禮節(jié)規(guī)導(dǎo),氣氛肅然,個個敬畏,一個嶄新帝國的威嚴,旭日東升。這定是高祖所樂于見到的。所以,叔孫通得賜黃金500斤,受拜太常,其弟子皆受封為郎官。朗朗漢宮,由此儒學(xué)之風(fēng)方起漸濃。當(dāng)年孔鮒埋下的這枚棋子,終堪大用,讓儒學(xué)這棵大樹得以繼續(xù)生長,濃蔭覆蓋。正因此,司馬遷評價其:“希世度務(wù),制禮進退,與時變化,卒為漢家儒宗。”
有人說,所謂歷史學(xué)家不過就是馬后炮。這話沒錯,馬后炮也便是褒義詞,如是馬前炮,那就不是歷史學(xué)家,而是暢想者、未來家了。不過,從根本上說,好的歷史學(xué)家,同時也一定是未來主義者。
倒是叔孫通的“守成”,很能給人以啟悟,凡事皆須謀定而后動,適時適勢,寧愿遭受詬病,也要隱忍以待,順勢而擊。歷史就是這樣,有時看上去離經(jīng)叛道的那個人,最終有可能是那個信仰最為堅定者。
泰山紀略
一切凹凸不平,都可能是美學(xué)、哲學(xué)甚至宗教的起點。凡是凸起的地方,都會給人一種無限生發(fā)的想象。如果有人執(zhí)意追著要證據(jù),泰山可能就會笑你有眼不識泰山。
生在東方,長在中國,享譽世界,萬古長青。長城不是堆的,泰山不是吹的。
造山運動雖然是自然界力量美學(xué)的拿手好戲,它可以激情迸發(fā),平地驚雷。但,人類的造山運動同樣活躍,而且比起地質(zhì)構(gòu)造學(xué)說來,更加簡潔和明了,想讓它成為一座什么樣的山就能成為一座什么樣的山。
有些事不一定非得被科學(xué)講通才行。事實是,能被科學(xué)講通的事,往往陷于平庸,枯燥乏味,失去玄妙,被壓縮掉深究空間。如何被文化黏住,也許才是一個更佳的策略。一般說來,一件物事,只要有了文化的附著,其巨大的包容性,強大的滲透力,模模糊糊不盡確定的多重意蘊,便會瞬間開枝散葉,萬千氣象,氤氳開來。
諸神泰山,由此誕生。
東岳大帝、碧霞元君、石敢當(dāng)一俟到任,就五加二,白加黑,996,再也沒有閑下來過。他們?nèi)找孤爤髴?yīng)愿,解難救急,兢兢業(yè)業(yè),恪盡職守。隨之,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也時常光顧,斗母元君也有了自己的宮殿,神仙們也一一住進了萬仙樓。由是,萬家燈火,天下太平。
不過,由此也不難看出,人和神其實是互為締造和互為呵護的關(guān)系,誰主宰誰其實并不好說。人類造神的目的,可能僅僅是為方便對山的膜拜而已,而真正暗藏下來的應(yīng)當(dāng)是人類對自我不斷強大的堅定追求。
隨著儒學(xué)、道說、佛念的一一上山,整個泰山山體、泰山山脈似乎也得以一次次開光,文化的祥云開始徜徉,思想的天空被不斷撐開。
孔子懂得,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則小天下。他解“救世”情結(jié),展“入世”情懷,渴望聞到禮樂,看到仁政,看到天下大同,看到百姓們都能過上小康生活。
老子懂得,大道至簡,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他所有的努力,都是試圖幫助人們打通內(nèi)宇宙和外宇宙的無縫連接,天人一體,星云同在。
釋迦牟尼懂得,眾生苦難,須懂感恩,知敬畏,存善念。他試圖說服人們,信因果,度輪回,學(xué)會自我懺悔,自我拯救。
百姓們懂得,他們不需要那些封天禪地的煩瑣禮儀,一切勞民傷財?shù)氖乱吮M管交與那些熱衷于歌功頌德的封建帝王們?nèi)プ龊昧?,他們只想借助一座有靈性的神山,祈求風(fēng)能調(diào),雨能順,身能健,家能安。
幾億年過去了,泰山一直在生長。不斷地生長神話,生長傳說,生長傳奇,生長人們需要的故事。當(dāng)我們邁過三重門,攀越十八盤,登臨玉皇頂,望日出,看晚霞,極目天外,不是最高、不是最陡、不是最大的泰山,卻成為一座分量最重的山。它的重,是被司馬遷的著史巨筆稱出來的,容不得半點質(zhì)疑。
泰山,既然公認為天下第一山,那么極頂?shù)臒o字碑,不管是秦皇立起的,還是漢武立起的,無字就對了。站上泰山,已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話。一如問道泰山,泰山什么也不會跟你說一樣。只有等下山之后,你才會慢慢懂得,可能泰山什么都已經(jīng)跟你說了。
一地一山,能上升為國泰民安者,唯泰山可有這樣的殊榮!
有泰山學(xué)者給出了泰山“剛、健、中、正”四字德,總結(jié)出了“身凌絕頂?shù)呐实且庵?、重于泰山的價值取向、不讓土壤的博大胸懷、捧日擎天的光明追求、國泰民安的美好寄托”五句魂,應(yīng)屬大致正確,不表疑議。
倒是被泰山名頭蓋過的泰安市民,在面對一座并非單純以風(fēng)景而悅?cè)说纳裆降臅r候,偶爾會生發(fā)出“有一種參與叫離開”的想法,他們試圖在旅游旺季,離開一段時間,把通暢的道路、方便的生活留給那些外來登山者。不知道當(dāng)?shù)卣诿鎸σ蛔郎蕉ǘ鄙倏v深的城市時,有沒有重置城市規(guī)劃的大膽設(shè)想,泰城的產(chǎn)業(yè)體系是否也能圍繞泰山的文化思想,與旅游服務(wù)更加完美對接。
有山就有玉,整個泰山或許就是最大的一塊玉,政治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哲學(xué)、美學(xué)、地質(zhì)學(xué)、民俗學(xué),盡在其中。
諸神泰山!
2023年10月15日,再次登上泰山看完日出后,吟誦小詩一首:何地不日出,紅自東方來。何處無凸起,唯泰天際外!
以此為結(jié),暫作念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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