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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審判過日本戰(zhàn)犯（上）

■ 羅昌洪

1984年江蘇省“南京大屠殺”編史建館立碑工作小組辦公室，根據(jù)當?shù)氐挠嘘P檔案，發(fā)現(xiàn)了當年審判日本戰(zhàn)犯而組建的中國軍事法庭的五位法官的名字，于是下決心要在全國范圍內(nèi)尋找這些當事人。當年8月初，中國駐巴基斯坦工作人員葉于康和《光明日報》派駐巴基斯擔記者周軒進聊天時，得知國內(nèi)正在尋找當年審判日本戰(zhàn)犯的五名法官，其中有葉在增。葉于康聞說，驚訝地道：“哎呀，葉在增是我父親！”葉于康正是葉在增的長子。不久，編史建館立碑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便收到《光明日報》國際部轉(zhuǎn)去的葉于康的信，得知葉在增當時住在九江。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葉老是五位法官中，唯一留在大陸且健在的。20世紀80年代，筆者采訪年近八十的九江市政協(xié)常委葉在增時，他不復當年英武挺拔的軍人形象。他單薄消瘦，但精神矍鑠，口齒清楚?；貞洰斈陮徟腥毡緫?zhàn)犯的前前后后，葉在增仍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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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軍事法庭的成立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

日本投降后，盟軍進駐東京。緊接著，美、蘇、英、法、中等國在東京組成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對那些挑起人類互相殘殺的戰(zhàn)犯們進行審判。在中國，舉國上下也一致要求對日本戰(zhàn)犯進行審判，以雪國恥。

可是，剛剛遷回南京的國民政府準備發(fā)動內(nèi)戰(zhàn)，把此事擱置不理或故意拖延，致使很多侵華日軍戰(zhàn)犯逃回到日本本土。當時，美國當局在蘇聯(lián)和中國及世界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不斷高漲時，還妄圖復活日本軍國主義，欲將其作為在遠東地區(qū)布下的一支反共力量，同時也為他們稱霸亞洲的一塊跳板。所以，在他們操縱下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就不緊不慢、不痛不癢地不把審判日本戰(zhàn)犯當一回事，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們甚至公開提出：除指揮過偷襲珍珠港的東條英機該判死刑外，其余戰(zhàn)犯皆可赦免，一律無罪釋放。

在這種情況下，一貫親美的中國國民政府對美國的意圖心領神會，所以在國內(nèi)也故意把對日本戰(zhàn)犯的審判一拖再拖。1946年2月15日，國民政府國防部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以下簡稱南京軍事法庭)在南京成立。時任江蘇省高等法院刑庭庭長的石美瑜以簡二階少將軍銜出任軍事法庭庭長。

審判這些日本戰(zhàn)犯，不同于平時審判刑事犯。這支法官隊伍必須精明強干，思想素質(zhì)好，法律水平高。還要求法官們反應敏銳，能說會道，有強烈的愛國之心。于是，石美瑜在挑選人選問題上比較慎重。有一天，國民政府高等法院刑庭庭長葉在均來找石美瑜，向他推薦自己的弟弟葉在增。當石美瑜得知葉在增畢業(yè)于北平朝陽大學法律系，從學生時代起就積極投身民族解放的洪流，為實現(xiàn)全民族團結(jié)抗日奔走呼號時，就滿口答應了。接著，石美瑜又精心挑選了其他三位法官，組成了審判日本戰(zhàn)犯的中國軍事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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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渡谷壽夫來華經(jīng)過

中國審判戰(zhàn)犯軍事法庭成立之后，第一件事即著手對南京大屠殺一案進行調(diào)查和取證。按規(guī)定，凡是首要戰(zhàn)犯必須到案?？墒枪葔鄯蚣八删@兩名要犯早已逃回日本，將他們引渡來南京，就成了開庭前的一項重要工作。

在東京成立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由美、蘇、英、法、中五國派出的軍事代表團組成?？雌饋硐袷俏鍑献h制，但美國擁有更多的話語權(quán)。中國軍事法庭派出的人員到達東京后，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對引渡戰(zhàn)犯一事根本不予理睬。雖經(jīng)再三交涉，得到的答復仍是：在中國土地上的戰(zhàn)犯由中國方面審判，在日本本土上的戰(zhàn)犯由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審判。一個罪行累累的侵華日軍戰(zhàn)犯本應由中國軍事法庭審判，為何非得留在日本呢？而且當時很多逃回日本的戰(zhàn)犯都未被收監(jiān)，一些侵華日軍戰(zhàn)犯甚至毫無顧忌地逍遙在東京街頭。

1946年2月，駐日盟軍總部在中國政府的強烈要求下，以戰(zhàn)犯嫌疑罪逮捕了谷壽夫，將他關押在東京巢鴨監(jiān)獄。當時規(guī)定，甲級戰(zhàn)犯由遠東軍事法庭審判，乙級戰(zhàn)犯由被侵略國審判。中方人員為了爭取把谷壽夫引渡到南京，稱谷壽夫作為南京大屠殺直接執(zhí)行者，其罪行屬于“戰(zhàn)爭罪”，應歸中國審判。中國代表團的這一意見得到了其他國家代表團的贊同。在其他外交使團的共同交涉下，遠東軍事法庭同意將谷壽夫交由中方人員帶走。另一名要犯松井石根（集團軍司令、大將軍街）則作為甲級戰(zhàn)犯留在日本。

1946年8月，被列為乙級戰(zhàn)犯嫌疑人的谷壽夫引渡到中國受審。他被押到南京后，關在中國軍事法庭附近的戰(zhàn)犯看守所，等候?qū)徟小?/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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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屠殺鐵證如山

戰(zhàn)犯被收容到南京之后，就要對南京大屠殺一案進行調(diào)查和取證。葉在增擔任是此案的具體承辦人。他帶著法醫(yī)潘英才和檢驗員宋士豪，跑遍了南京城里城外，踏遍了當年日軍屠殺南京人民的每處現(xiàn)場，調(diào)查和采訪了1000多名親眼看見過南京大屠殺的知情人和得以逃生的幸存者。他們起出了“萬人坑”里的累累顱骨，召來了《陷都血淚錄》的作者郭歧，找到了寫下《日軍暴行紀實》的作者、美國《紐約時報》特派記者田伯烈，《南京戰(zhàn)禍寫真》的作者美籍教授史邁士等人。從圖書館里找出各種當年登載南京大屠殺有關的文字資料及圖片，還搜集到不少外國人拍攝的南京大屠殺現(xiàn)場照片，從“紅十字會”等慈善機構(gòu)了解到當年收埋過遇害者尸體的確切數(shù)字……

通過兩個多月的調(diào)查取證，葉在增等人證實了日軍在南京大屠殺中用機槍集體射殺，刀砍后埋入萬人坑，丟入大江或澆油焚燒滅跡的被害者人數(shù)高達19萬人以上。被日軍零星殘殺，棄尸街旁路邊，后經(jīng)慈善機構(gòu)收埋的被害者人數(shù)高達15萬人以上。也就是說，在整個南京大屠殺中的被害人數(shù)達30余萬人。證據(jù)拿到了手，中國軍事法庭立刻決定在1947年3月上旬對谷壽夫進行公開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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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壽夫站在被告席上

這一天，法庭里座無虛席。到場的有官員、群眾以及記者和國際人士，更多的則是在南京大屠殺中被害者的家屬。人們屏聲靜氣，注視著戰(zhàn)犯即將要經(jīng)過的法庭門口。不一會兒，只聽見門口處人聲嘈雜，腳步紛亂。緊接著，兩名法警押著一個身穿黃呢軍衣的矮個子日本軍人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線里。他就是南京大屠殺的元兇，首惡戰(zhàn)犯谷壽夫。谷壽夫的背后，還跟著一串大大小小的其他日本戰(zhàn)犯。

66歲的谷壽夫，矮墩墩，胖乎乎，鼻子底下一撮黑毛，有著明顯的東洋人特征。雖已身為階下囚，可他的態(tài)度仍驕橫傲慢。觀眾席的群眾憤怒地喝罵，大家沖他揚起拳頭，向他吐唾沫。可谷壽夫卻毫不在乎，當他穿過觀眾席位往被告席走去時，兩只老鼠眼左顧右盼，絲毫不顯恐懼，嘴角還帶有一絲輕蔑的笑意。

庭長石美瑜朝谷壽夫瞪了一眼，叫大家安靜下來。他首先宣讀了國民政府國防部、中國軍事法庭對戰(zhàn)犯進行審判的有關決定，歷數(shù)了谷壽夫的罪行。谷壽夫知道當初指揮進攻南京城的“滬淞大本營”總司令松井石根大將現(xiàn)在日本，中國政府不能把他怎樣，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也許會寬容他，所以把罪責一股腦兒推給上司。他一口咬定：“我是軍人，軍人在戰(zhàn)爭中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不能把過錯歸于服從命令的軍官身上?！边€說交戰(zhàn)，雙方都會死人這是無法避免的。盡管自己的部隊勇猛，但占領一個地方之后，絕不輕易殺人。況且自己對部下約束很嚴，不會有違反紀律的事，不會胡亂殺人。

谷壽夫的話還沒說完，會場里就炸了鍋。本來就非常憤怒的人們，聽了谷壽夫的狡辯后，憤怒得不能自已。他們控制不住沖動，紛紛揮起拳頭擠上前去，抓著谷壽夫死命地揪打，對著他號啕大哭。要不是法警合力隔開，谷壽夫當場就會被揍死在亂拳之下。

庭長石美瑜宣布，叫證人一個一個出庭作證。話音剛落，就有很多人站了起來。石美瑜用手朝下按了按，示意大家先別激動：“坐下來，一個一個上來講?！贝蠹覡幭瓤趾?，一個比一個踴躍，一個比一個激動，都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和所見所聞控訴了日軍殘酷屠殺南京人民的滔天罪行。面對這些字字血、聲聲淚的控訴，站在被告席上的谷壽夫卻眨動著兩只小眼睛，狡辯說：“那可能是別的部隊干的?！?/span>

法庭庭長石美瑜再也忍不住怒火，拍案而起，跟工作人員說：“那就叫他瞧瞧照片吧?！彪S即，法庭里開始放映各種屠殺現(xiàn)場的照片。這一張張照片清晰地顯示出日軍在南京的大街小巷或用刺刀挑，或用機槍掃射，或縱火焚燒，或?qū)⒋笈娜巳荷錃⒂凇叭f人坑”，或?qū)⑹w投江的場面。當谷壽夫看到照片里有自己站在屠殺現(xiàn)場得意地手舞足蹈的鏡頭時，額頭上滾落下一顆顆豆粒大的汗珠。

接著，石美瑜又叫人將那批從“萬人坑”里挖出來的顱骨搬上法庭。這一顆顆顱骨底部都很平整，看得出這是遭日軍刀砍之后埋入“萬人坑”的。法庭里群情激昂起來！曾經(jīng)目睹過當年南京大屠殺的場面，并寫有專著的幾名中外記者和作家也紛紛站了起來，《陷都血淚錄》的作者郭歧，《日軍暴行紀實》的作者、美國《紐約時報》記者由伯烈和《南京戰(zhàn)禍寫真》的作者史邁士等人，一個接一個地揭露了日軍的暴行。還有很多外國記者把自己當年冒著生命危險在屠殺現(xiàn)場拍下的紀錄片放映給大家看。在鐵證面前，這個當年立馬橫刀站在中華門對部下說：“解除軍紀三天，你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的殺人魔王，此刻連頭也不敢抬。面對全場人的詛咒和唾罵，谷壽夫再也不復原先不可一世的傲氣。

這次公審達到了預期的效果。法官們合議之后決定于1947年3月10日對南京大屠殺的首惡戰(zhàn)犯谷壽夫進行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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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谷壽夫的判決

法官們眾口一詞地認為谷壽夫該判死刑，但是在即將開庭宣判的時候，庭長石美瑜又有些猶豫了。因為他當時還摸不準國民政府最高當局對日本戰(zhàn)犯的真正意圖。在殺與不殺問題上，還拿不定主意。于是，他又把法官們召集起來，要大家重新慎重研究。當時大多數(shù)的意見，仍然偏向于堅持要判谷壽夫死刑。因為谷壽夫的罪行太重了，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有個別法官提出，這事是不是請示一下再定？可大家經(jīng)過合議一致認為，還是不請示得好。中國軍事法庭本來就是最高當局下令組建的，要充分利用“司法獨立”這一有利條件，該怎么判，就怎么判。若是請示來請示去，反而夜長夢多。只要罪據(jù)確鑿，判了就判了。

判決谷壽夫死刑，關鍵還在于起草一份判決書。庭長石美瑜和承辦此案的法官葉在增開始研究起草《戰(zhàn)犯谷壽夫判決書》，具體由葉在增執(zhí)筆。葉在增把收集到的大量資料加以整理，簡明扼要又字字千鈞地寫進了《戰(zhàn)犯谷壽夫判決書》里頭。在“事實”和“理由”兩項中這樣寫道：谷壽夫系日本軍隊中兇悍之將領，遠在日俄戰(zhàn)役，即已從軍，并著戰(zhàn)績。從1937年的“七七事變”開始，充任第六師團長。是年8月，他率部來華，參與侵華戰(zhàn)爭，先轉(zhuǎn)戰(zhàn)于河北永定河及保定、石家莊等地。同年11月底，我京滬沿線戰(zhàn)事頻告失利，轉(zhuǎn)移陣地，扼守南京。日軍以南京為中心，糾集精銳而兇殘的第6師團谷壽夫部隊，第16師團中島部隊，第18師團牛島部隊，第114師團末松部隊等，在松井石根的指揮下，合力會攻。在受到中國軍隊的堅強抵抗后，憤恨之余，遂于陷城后，作有計劃的屠殺，以示報復。由谷壽夫所率的第6師團任前鋒，于1937年12月12日傍晚攻陷中華門。先頭部隊用繩梯攀垣而上，入城后，逢人便殺，見房子就燒。屠殺最為慘烈的時期，是12月12日傍晚至12月21日谷壽夫部隊撤出南京移防蕪湖這10天之內(nèi)。“計有中華門花神廟、寶塔橋、石觀音、下關草鞋峽等處……我被俘軍民遭日軍用機槍集體屠殺并焚尸滅跡者，有單耀亭等19萬余人。此外零星屠殺，其尸體經(jīng)慈善機關（機構(gòu)）收埋者達15萬余具。被害總數(shù)達30萬人以上?！碑敃r南京城里遍地是尸體，遍地是血跡，到處是火焰。這種慘絕人寰的大屠殺駭人聽聞，“其殘酷之情狀，尤非筆者所忍形容”。

在歷數(shù)日軍在南京大屠殺中的種種殘暴行徑后，又寫道，南京城被日軍攻破后，“凡我留京婦女，莫不岌岌自危”，逃進國際委員會所劃定的“安全區(qū)”避難?？墒牵哲娝僚叭绻?，“罔顧國際正義，竟亦逞其獸欲，每乘黑夜，越垣入內(nèi)，不擇老幼，摸索強奸”。美國使館、德國使館都遭到不同程度搶掠。日軍所到之處燒、殺、奸、掠并施。陷城之初，沿中華門造下關江邊，遍地大火烈焰沖天，半城濃煙滾滾……

夜深了，石美瑜和葉在增仍伏在燈下奮筆書寫。窗外，公雞已經(jīng)啼鳴了好幾遍，他倆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在太陽穴上抹點清涼油，喝幾口濃茶，又重新拿起筆。最后，他們依據(jù)《海牙陸戰(zhàn)條例》在《戰(zhàn)犯谷壽夫判決書》的末尾寫道：查被告在作戰(zhàn)期間，以兇殘手段，縱兵屠殺手無寸鐵的市民，并慫恿部下強奸：搶劫、破壞財產(chǎn)等暴行，系違反海牙陸戰(zhàn)規(guī)則及戰(zhàn)時戰(zhàn)俘待遇公約各規(guī)定，應構(gòu)成戰(zhàn)爭罪及違反人道罪。被告與各會攻將領、率部攻陷南京后，共同縱兵肆虐，遭戮者達30余萬人。更以“剖腹、梟首、輪奸、活焚之殘酷行為加諸徒手民眾與無辜婦孺，實屬窮兇極惡，無與倫比，不僅為人類文明之重大污點，即揆其心術之險惡，手段之毒辣，貽害之慘烈，亦屬無可矜全。應予科處極刑，以昭炯戒?！贝稳?，石美瑜又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會議，法官們對《戰(zhàn)犯谷壽夫判決書》無異議。大家決定，3月10日對谷壽夫進行判決。

3月10日上午，法庭里早早地就擠滿了人。這天到場的人數(shù)，比前幾天更多，不僅座位上坐得滿滿的，過道上也擠得水泄不通。

石美瑜有些激動，雖然連日來沒睡過一個好覺，但他仍精神飽滿。他擦了擦發(fā)脹的眼睛，站起身來，用洪亮的聲音宣讀了由葉在增根據(jù)《海牙陸戰(zhàn)條例》執(zhí)筆起草的《戰(zhàn)犯谷壽夫判決書正本》的主文。用字字千鈞的語氣宣判：“谷壽夫：在作戰(zhàn)期間，縱兵屠殺非戰(zhàn)斗人員及百姓，并強奸、搶劫、破壞財產(chǎn)，處死刑?！?/span>

話音剛落，全場里歡聲雷動，許多人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 ? ? ? （未完待續(xù)）